广州市社科院主任梁凤莲：讲好广州故事建立自己的文化体系，让岭南广府文化进校园

■梁凤莲小说《赛龙夺锦》以历史大视野扫描沙湾近代百年来为中华民族文化贡献智慧才华的历程，充分展现了广东音乐百年流芳的历史密码。潘玮倩摄

■《南国商都·十三行》局部，张弘、刘思东等集体创作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因为了解，才能深爱。只有当我们了解了一座城市的过去，才能对她的现在和未来，爱得更加深沉而笃定。

如何讲好广州故事？

近日，广州市社科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一级作家梁凤莲，接受了新快报收藏周刊记者的专访。她强调，只有敬畏历史，才能建立一个值得他人敬重的城市形象，而城市形象的塑造，一定要在大历史框架下成体系、完整性讲述，避免浅尝辄止和“碎片化”呈现。

要敬畏自己的历史，才能建立一个值得他人敬重的城市形象

收藏周刊：今天，您觉得如何才能“讲好”广州故事？

梁凤莲：要讲好广州故事，首先就要去好好解读广州历史，懂得她真正的价值。我觉得，不敬畏历史，是讲不通岭南文化的；不敬畏历史，你也根本不可能去建立一个值得他人敬重的城市形象。同时，非常忌讳“碎片化”讲述——讲好广州故事，一定要在大历史框架下呈现完整性的有机连接，不能断裂。

收藏周刊：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发祥地、近代革命策源地、岭南文化中心地以及改革开放前沿地，然而，当谈及对广州的印象，不少人觉得广州的本土文化仍然难以说清，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反差？

梁凤莲：从公元前214年算起，到今天，广州已是一座有2236年历史的文化名城，怎么可能“说不清”？表面看是传播的问题，本质是认识的问题，是缺乏了对自身价值的高度评价和理解。与中原许多文化不同，两千多年来，我们的文化在这个相对固定的“原点”往上、往外生发；它也像一个大锅，南来北往的东西，“扔进去”之后，因其在文化上的强大自主性和强悍同化力，可以把不同文化共冶一炉，蜕变成岭南特色文化。这是我们的“另类”之处。

收藏周刊：为何会这么“另类”？它的可贵之处又在哪里？

梁凤莲：区别于河流文化和农耕文化，广州是海洋文化、商贸文化，是中华文化“仁义礼智信”核心价值观在大海之滨孕育的一颗新的种子，在海风吹拂下结出怡人果实。我要特别说到，因为曾身处“化外之地”等原因，我们可以自主生长、可以有选择地接纳外来文化。从近处看，农耕文明的传统风俗能出现在都市，CBD能扒龙舟；而在更深广层面上，这就是这座城市会在近百年来如此重要、发挥如此大影响力并将继续成为大湾区引领城市的关键原因。

所以，我们必须要建立一种共识，就是对自身文化要有自信感、自豪感和归属感，而这，要求我们对历史文化真相有了解。无论你是老广州人还是新广州人，首先你要敬畏自己的历史，致敬自己的传统文化，才能不断完善自己的文化价值，从而开创未来，这是在一个链条上环环相扣的多个步骤。

不只是粤剧粤曲进校园，还要让岭南文化普及读本进校园

梁凤莲：我举个例子，广东粤语流行歌曲曾蓬勃发展，并在上世纪末，达至全盛。

收藏周刊：而如今是“芒果台”把流行做到了生生不息……

梁凤莲：您知道吗，我们这一代人，真的是受惠于粤语流行文化的滋养，它里面的浪漫、抒情、坚韧不拔，还有对人性的捕捉和还原、对真善美的歌咏，直指人心。我们不算“发烧友”，都能脱口而出几十个歌星几十首代表曲目，所以我觉得，它也是岭南艺术文化的一个高峰。而高峰不是无缘无故生起，它与广东音乐有密切关联，广东音乐是广府文化的活色生香缩影，也是数百年来联通海内外中华儿女情感认同的一条纽带。假如你不认识这些历史，你就会不清楚粤语歌曲为何流行。

收藏周刊：我们也有观察到，近年来，在运用新形式讲述“老故事”方面，有关单位做了许多“再现”和“活化”尝试。但，怎样才能使人们从“看热闹”转化成真正的热爱？

梁凤莲：对，我们不能“抽空”，使内核只成了一个包装。当不知道来龙去脉，你就很难对一个事物生起共鸣，更不要说热爱。我再举个例子，就是对粤剧的传承。粤剧是岭南文化大树里一个很有标签性的果实，但假如你不了解400多年的粤剧史，不了解广州千年商都文化，你无从解释为什么我们会有粤剧——广州当年一口通商，大量中外商人汇聚十三行，富商们为了娱情，把自己的戏班带了过来，所以清代中期以后广东“外江班”兴盛，这些戏班慢慢跟本土文化融汇，并扎根本土长出硕果。至今粤剧中还保留有官话，就是明证。

你要了解这些，才能解释、接受、认同。一个城市的了不起，无非就是两个抓手，一是价值观的输出，一是生活方式的输出，这个生活方式当然也包括我们的粤剧，包括饮食文化、骑楼文化林林总总。

所以如果单一提传承粤剧，而不去谈其他文化普及，行得通吗？我很想呼吁，不光是让粤剧粤曲进校园，还要让岭南文化、广州城市文化的普及读本进校园，从基础教育抓起，让大家了解城市文化从何而来，拥有怎样的价值和分量，目前处在何种位置，又将走向何方——

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增强文化自信，一代更比一代强。

否则，就像我上面所说的，只是碎片的移植、碎片化的讲述，如何能够让那些连广州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子和部分年轻人，去理解粤剧的意义？我们要把整个文化的概貌，交付到下一代的基础教育里面。

文物见证时代风华，学术建构要成体系，宣传传播要成体系，最重要的是评判标准也要成体系

收藏周刊：在文化普及和文物见证时代风华方面，您也曾说过，尤其是自秦汉以来出土的众多文物遗产，让我们强烈感受到广州文化的脉络。

梁凤莲：在这方面，我们一定要建立自己的文化体系，而对文物的研究体系，则成为文化体系中的一部分。要对我们的历史、文化做出一个定位判断和标准，别人才不会引讹传讹。

您看这些出土文物，它就是历史留给现在的一个最好的见证，它是最有力的实证，比什么训诂什么考证都来得扎实，因为“它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从西汉开始，就已经有这么精美的生活方式、这么有体系的工艺美术，岭南怎么可能还是蛮荒之地？

因此我认为，一方面是学术建构要成体系，一方面是宣传传播要成体系，而最重要的方面，其实是我们的评判标准要成体系。

广东“红色文化”带给我们的光荣与梦想

梁凤莲：我还要举个例子，就是关于红色文化。广东的红色文化在整个中国的近代史版图里举足轻重，要从这个高度去认识。全省红色资源数量和级别位居全国第一方阵，多项工作创新在全国首开先河［全省现有革命类博物馆57家，全国红色旅游经典景区13个，21个市82个县列入国家革命文物保护利用片区，是全国为数不多全域覆盖的省份。2021年，核定公布首批《广东省革命文物名录》，包括不可移动革命文物1513处，其中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30处，居全国第四；可移动革命文物4783件（套），均为珍贵文物。据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编者注］。

少年强则国强，您想想，100年前的年轻人就在这里呼吁国家自强、国家奋发，所以，不要说广州只有“吃”，没有“精神”，我们的精神内核就体现在这些地方。

红色文化其实是一种爱国爱家的文化，没有这些，广州怎会积累到今天这样的社会基础？所以对红色文化的理解，不能只抓几个点，要明白它在整个中国社会变迁发展史中所具有的重大作用。而且，红色文化，与广州市花红棉、与城市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

为什么广州在改革开放中会成为桥头堡？我们有改革开放的先行发源地，有这种勇立潮头的精神。作为一个曾是文化边缘的“化外之地”，它一直在奋发图强，它才能终于找到了生存之道，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这么一看，就会觉得这个城市，不仅有千年商都的一面，它还有勇立潮头、为了民族复兴、为了强国富民而做出的一系列变革性的贡献。从近代开始的这100多年的高光时刻，永远都没有离开过广州！

当这样去看待自己的文化，是不是充满了自豪感？你就不会觉得，我是应付任务一般去参观这些展览，你在参观的过程中，就会感受到前人的有血有泪，辉煌奉献。

而且，这样的“财富”，延续到今天，每到历史关节，我们是可以“运用”的，从而继续成就更大的光荣与梦想。

如今的世界一流城市，它们都是一方面运用其生活方式，去主导了很多人的生活模式，一方面在运用其价值观，去影响整个人类的发展进程——而广州，都做到了这两点。